台江廟口文化沙龍(待續版) 教改與社大的一些想法
主講:黃武雄
時間:2016/07/06
地點:海尾朝皇宮
一丶
這次南下,茂成找我來朝皇宮,是希望我談談幾十年來教育改革,和社區大學的緣起、以及背後的思想與價值。
很高興來到台江,昨天在陳世興古宅的座談會上,我已經談了很多關於千里步道、農村調查、和早期我參與教育改革的一些經過。今天的演講,就當作昨天討論的續集,因為両者是有關連的。但沒聽到昨天的,也無妨。
這次來台江之前,我對台江的認識,可以說一無所知,這兩天請茂成與朝成幫我惡補,學了很多,也有很深的感觸。茂成跟我說明,這些年他們辛苦辦「大廟興學」的過程,以及他自己背後的思維,我很受感動,也很受啟發。他們的思維與行動剛好呼應了社區大學運動的精神。
台灣在1987年解嚴。過去近四十年的戒嚴,使台灣變成一個封閉的社會。1960年代初期,我在大學讀書的時候,大家都感嘆台灣是文化沙漠,因為沒有出版自由、沒有言論自由。戒嚴使台灣和世界隔絕,變得封閉。戒嚴禁止人民參與公共事務,禁止人民參與社會,統治者透過龐大的國家機器,壟斷言論與思想。台灣的學校、知識界,也因此和台灣的真實社會脫離關係。
有人會說,都已經解嚴快三十年了,為什麼還要談戒嚴時期的事。但今天的社會,是過去的社會演變過來的,今天的人才,是過去的教育培養出來的。歷史不就是這樣嗎?鑑往知來,不就是這個意思嗎?今天我們怎麼想問題、怎麼看問題,都與過去有關。不回到過去,就是去脈絡化,無法了解現在,也無法望向未來。
其實幾十年來社會的變化是連續的,當時的問題,至今改變有限。比如說教育與真實世界的斷層。
大家想想,你從進入小學開始,是不是就是脫離真實社會的開始,學校裡所教的東西,與台灣社會幾乎沒有一點關係。在學校裏你要乖乖聽老師的話,聽老師教課,然後你被迫寫很多作業,語文、數學、公民、甚至歷史、地理,…但這些與你生長的地方關係微乎其微,甚至沒有關係,與你個人的過去,也沒有關係。
這個現象近年才開始有些改變,但改變的幅度還是很少,就在一年多前,還為了歷史課綱的問題引發中學生抗爭,不到二十歲的林冠華為此付出了他最最珍貴的、年輕的生命,令人非常痛心。
學校教育使孩子與台灣的真實社會脫節,這是台灣教育的大問題。在一代代知識分子的眼中,台灣真實的社會消失了,人們看不到養育自己的土地。
注意今天台灣的社會正掌握在五、六十歲這代菁英的手中。可是這代人是在這樣脫離於真實社會的教育中長大的。這幾十年來台灣社會的問題層出不窮,不是與這樣的教育有關嗎?
當然學校教育的主要內容,是為了引領孩子進入文明社會。文明的特徵是抽象,抽象的概念表現在教材中,因此學校教育難免會與現實生活有些脫節。
但台灣相對於其他國家,脫節的問題尤其嚴重,原因來自統治者的屬性,與長期戒嚴的結果。
這幾天我和茂成說,在西方,知識份子與民間社會之間沒有如此明顯的鴻溝。比如說天主教,天主教是許多基督教國家的民間信仰,但天主教有很多知識份子參與,多數神父是知識分子。
相對的,在台灣,與民間結合最深的廟宇,很少有知識份子參與。
茂成與台南社大台江分校的同仁,這十多年來,在台江經營的大廟興學,就是要把知識份子帶進民間信仰的廟宇,這在台灣是開創性的工作。
二丶
人類的重要知識,因為涉及普遍性,形式必然抽象,但抽象並非脫離現實世界,並非無關乎現實世界。正好相反,人是從活生生的現實世界,從人類不同時空的經驗,抽離出有代表性的、關鍵性的東西,把它概念化、普遍化、系統化;然後在抽象世界操作運思,生產新知識;然後回到現實世界去檢證、去修正、去利用;然後再抽象、再操作、再運思、再生産、再修正、再利用。
知識與現實世界是這樣不斷辯證,才越挖越深,也越能够描寫世界的真實,回饋於現實世界。
可是我們在學校傳授的知識,浮離於這個真實的社會之上,這是我們教育的大問題。
我看到這兩個大問題,第一個問題是「對外」:幾十年來台灣對外,變成一個封閉性的社會,和世界隔閡。
第二個問題是「往下」,台灣菁英社會沒有往下紮根,台灣的「讀書仔」失去了草根性。
半個世紀以來,統治者很清楚,如果譲知識份子走入民間,統治者很容易失去控制,所以刻意讓教育脫離真實的社會。有幾十年,即使是為了滿足青年學生淑世的熱情,而提供各種社會服務的機會,像是農村服務、山地服務、⋯,還是統由救國團包辦,以便掌控。
自1987年解嚴之後,我就開始思考這件事,要怎麼讓我們的社會進行一種新的改革,一種全面性社會學習的改革。
先談學校教育,人學習東西,要先有問題意識,心中有了問題,一面探討、一面學習。這樣學到的東西才會留下在心中,變成自己的一部份,然後在學習與探討的過程中又產生新的問題,這樣一層層的進展,人便會進步得很快。
另外,問題最好是學習者自己引發的,不然也要與自己週遭的世界連結。
三、
1984年我去加州。姐姐在一所小學教書,外甥14歲,八年級。他忙著在做訪問、寫報告、密集討論。他們幾個學生一起討論,所提出的問題,是為了要了解1972年尼克森水門事件。
於是他們追查事件的前因後果,並訪問學校内外與社區人士,了解十幾年前上一代人如何看待對這個事件。從這裡他們學到民主法治的精神,一個掌握世界最大權力的美國總統,即使不是他親自找人去竊聽政敵的談話,只因為他為了掩飾竊聽,說了謊,就是天大的罪過。
另一個學生們自己提過,並曾經探討過的問題,則是:1970年代重視人權的幾個反歧視法案為什麼會通過?
這樣的歷史教育從問題出發,由學習者去拚湊出歷史圖像,而且這些問題又與他生活的世界息息相關。
當他們探討1970年的人權法案時,他們必須先摸索什麼是人權,發掘學習者與人權的関連是什麼?在探討的過程中,他們首度注意人權與公共空間的關係:例如他們注意到:依人權法案:一個商家,便是一個公共空間,店主不能因為一個人的膚色,而拒絕他走進自己的店
裡,拒絕為他服務。
同時他們問:歷史怎麼看待人權?1960年代的歧視人權,如何進步到1970年代的保障人權。関鍵是什麼?是宗教?是觀念躍進?還是人民的抗爭?
相對的,在台灣,我當學生的時候,學校教的歷史是從中國的三皇五帝夏商周,一路讀下來,讀到宋元明清,中華民國成立,北伐抗日國民政府撤退來台。完了。
台灣這塊土地的歷史,這一百年來發生的事,全被省略。這與學生的經驗世界脫節,也沒有問題意識。這一、二十年來,歷史教材是有了進步。但歷史教育仍然有待改進。
這件事看來已經慢慢過去,可是它負面的影響力正如日中天,因為當今掌權的社會中堅,正是在那種歷史教育中長大,那種與真實社會脫節的、去脈絡化的歷史教育。
四、
最近我認識了一個可愛的小孩,才七、八歲,還讀小二。他有很多想法,人很特別又很聰明,他在學校,意見很多。其實每一個小孩的意見,本來就很多,每一個小孩也都很特別很聰明,有很多想法,只因後來被壓抑,才變得乖乖的、變得很聽話。這個小二生還沒有被壓抑,他不斷想要發表東西,老師覺得他很麻煩,不要讓他說話,就罰他整天戴口罩,不能說話。然後每次罰他,罰他抄課本、把課本的東西背下來,讓他很痛苦。有一天他說了一句話:
「全世界都是課本,但是課本不是全世界。」
因為有朋友在臉書上轉述他這句話,我才注意到他、認識了他。他這句話講得很有道理,在學校受教育,本來就是為了解這個世界,但是我們把學校的教材從真實世界抽離出來,隔離於真實世界之上。
竟然是這個小二生看到了這個破綻。
記得《國王的新衣》那個童話故事嗎?這個小二生,正是指出國王沒穿衣服的那個小孩。
五、
現在我開始來談社區大學運動。1987台灣解除戒嚴,我認為台灣應該進入全面學習的階段,要打破封閉,同時要縫合專業與專業之間的鴻溝,填補知識階層與真實社會的斷層。
換句話說,一方面人必須和自己的過去連結在一起,必須和自己生長的這塊土地連結在一起;另一方面台灣人要走向世界,台灣不能停留在封閉的社會,必須了解世界,拓展視野。
1989年,尤清當選台北縣縣長。台大物理系的同事張國龍
為了要幫尤清進行政治改革與社會改革,答應尤淸離開台大的教職,去縣政府當機要秘書。張教授後來也當過扁政府環保署長。他是一個人格高尚,理想高遠的人。由於他的引介,我加入台北縣政府教育改革的一些工作,並提案建議台北縣政府開始設立社區大學,利用夜間及假日藉國中的教室上課。但當時時機不成熟,我得到的支持非常有限。
到了1997年底,我寫了一篇文章,標題是《深化民主,發展新文化》,在中國時報發表。政大社會系教授顧忠華,與中國時報副總編輯唐光華,讀到文章之後來找我。他們知道那時我身體還很不好。
我在1994年罹患肝癌末期,並擴散到肺部,密密麻麻,在両肺分佈一、二十個腫塊。當時幾位不同醫院的醫生共同的結論是:我存活的時間,只有三個月到六個月。之後我奇蹟似地活過來了,可身體還是不好。到1998年初,顧教授與唐副總編來找我時說:「黃老師,這樣好了,你把你的想法告訴我們,我們去進行,去推動。」
這時我提了三個概念,三個根植於我們意識中的概念,希望透過全面學習,深入反思。
這三個概念是:
集體主義,
擴張主義,
神秘主義。
剛剛説過,我們有両個重要的斷層要縫合:一方面要拓展台灣與世界的關係,另一方面要往下扎根進入台灣社會。但缝合的基礎是什麼?我們要發展出什麼來縫合,使我們的社會改變?
首先要面對的,是我們自己的意識型態。我們的意識型態,引導我們,形塑我們的社會國家。糟糕的是我們對這些意識型態,一般來說,是沒有自覺的。因為沒有自覺,所以不經辯證,便自以為是,影響非常鉅大。
但社區大學不應該直接把這三個主義,這三個意識型態提到枱面上來撻伐。這樣做是不對的,而且流弊很多。會產生「政治正確」的流弊,無法對這些潛藏在我們心中的意識,認真檢視。
在社區大學,我們只能從閲讀、討論與不斷辯證,去重新了解世界,因重新了解世界,自然修正我們自己的意識型態,形塑出屬於每一個人自己的世界觀。
不同的世界觀,很難說這是對的,那是錯的。但每一個人的世界觀,必須來自他認識「真實的世界」,而不是沒有自覺的、不經辯證的接受既定的、被別人灌輸的世界觀,例如普遍流行的、處處潛藏在我們文化中的集體主義、擴張主義與神秘主義,對我們絶大部分的人來說,就是未經辯證、人云亦云的世界觀。
社區大學的任務,便是譲人透過真實的了解世界,建構屬於自己的世界觀。而且人的世界觀也不一定是一成不變的,至少在價值觀的層次上,一生必須不斷的、自覺的,由自己建構與解構。
這就是人的成長,一輩子不斷的成長。
所謂人的「成長」,不是一般人所想的學習活動:學學繪畫音樂,讀讀書,討論人生的意義,就是成長。
這些學習只是媒介,「成長」是不斷認識世界,並藉此檢視自己,漸漸建構出屬於自己的世界觀,然後解構、再建構與再解構⋯。
六、
首先我們談集體主義。漢文化一直潛藏很深層的集體意識,個人在集體中的位置微不足道。集體的利益遠在於個人之上。
個人在社會中生活,社會集體的利益大於個人的利益,這聽來也不無道理。因為我們生活在這個社會,社會有種種重要的東西需要大家去合作,個人無法完全超脫於社會之外,個人不能什麼都我行我素。
在某些層面,這是對的,但「人的本身便是目的」,社會國家不能假藉集體利益之名,剝奪個人的判斷與自由,剝奪個人的幸福。
集體是有惰性的,而且有巨大的權力在運作,尤其有龐大的公共資源在分配給A,不給B的時候。集體主義支配下的社會經常隔一段時候就會腐敗。必需靠個人超越集體控制的前瞻性思考,把它回餽給社會,修正社會,社會才會不斷更生,社會的利益才會符合成員所需。
個人必須擁有自由,才能有前瞻性的獨立思考與判斷,回饋給社會。同時,這樣的社會,才會有創造力,才會進步富足,人人才會幸福快樂。
但集體意識並不單純,人要自由,要獨立判斷,其實是很辛苦的。人慢慢長大後,集體意識潛入心底,集體變成一種依賴,變成人的安全感依附之所。因為與別人相同,我就不用再為自己的想法奮鬥,異議者總是十分辛苦。反過來對於多數人的主流說法,我只要面露微笑、不斷點頭,這樣最省事。
但大家都一起媚俗,一起向集體,向主流靠攏之後,人就變得平庸,社會也失去創造力。甚且會帶來很大的災難。
教育與社會的功能經常是「馴化」,教育者號稱的「社會化」,基本上就是馴化,就是磨平人獨立判斷的精神。由於被馴化,通常人原始的創造力也消失了。「獨立思考」尤其在東方的教育與社會,並不被鼓勵。
這些年網路興起,大家開始注意到創造力可發展經濟,於是也談起創新,甚至有人開辦「創意教室」,教人家「創造力」。可是人的創造力怎麼教?
誰都不知道創造力能怎麼教。
想想看,創造力如果可以學習,那就不是創造力了。
本來毎一個人天生都很有創造力,是我們的教育,從家庭教育、學校教育到社會教育,把人最珍貴的創造力壓抑下去,為了要馴化。
現在大家都失去了創造力,才開始要教創造力。這很可笑吧?
可是更可笑的是,一大堆沒有創造力的人在教人家創造力。
七、
台灣的主流文化是漢文化,雖然比較有創造力的族群,是原住民。漢文化在漢朝為了便於統治「罷黜百家、獨尊孔子」之後,春秋戰國百花齊放的文化就萎縮了。儒家所提出的五倫,重視的是「差序格局」,人關懷的對象,是分層次的,甚至是有歧視的。由近而遠,由親而疏,是有強烈排外性的。這樣排序下的社會,方便天朝的統治。
這樣的排序文化本身就沒有一種更生的、創造的力量。一個國家、一個社會想要強起來,想要有新的元素,需要從內部不斷產生更生的力量。可是差序格局所規範的社會是講求安定,不容許異議。
集體主義長期籠罩在漢人社會,安定社會必須靠愚民才能長久維繫。所以漢文化長大的人,創造力很低,想像力很弱,原創力從來不被這樣的社會鼓勵。
這三、四十年來,台灣也開始在鼓勵創新,但創新是為了做出一些新產品,多賺錢,與原創力是兩回事。
八、
有時與大學的同事們聊天,我說,今天我們在大學裡教的東西,從科學、文學藝術、到社會科學,重要的東西大部分都是西方創造出來的知識,只有少部分是我們自己弄出來的。
但你想想,我們一輩子用多少時間在讀書、在做研究?我們自小用絶大部分的時間,努力在讀書、在做功課、在準備考試。這同時,外國的小孩大部分時間卻在玩、在討論問題、在打球、在跳舞、在表演戲劇。
但有一天,長大了,他們所做的東西比我們重要,我們又努力在學會他們做出來的東西,並拿來教給我們的下一代。同時,我們要付給他們很多錢,為了要買智慧財產權。這不是很諷刺嗎?
問題出在哪裡?是我們台灣人比較笨嗎?我們用的時間與心力大過西方人,但我們的學術產值相對來講遠遠低落。
原因是什麼?原因是我們的創造力、想像力太弱。因為整個集體主義籠罩在我們社會的每個角落,控制我們的意識,我們只是集體秩序的一個棋子。這是我們這個社會文化,無法不斷往上提升最重要原因,
集體主義的問題很多,創造力被壓抑只是其中之一。集體主義更直接的危害是造成排外,多少窮兵黷武、血流成河的戰爭,是因民族的集體主義。
這種觀念的為害,即使到了二十一世紀的今天,還是籠罩在両岸。
九、
對於現代化的過程,可以看看日本與俄羅斯。俄羅斯經歷從舊時代到新時代,沙皇本身支持現代化的想法,尤其亞歷山大三世,偏向和平榮景,當然仍然維持專制政體。十九世紀俄羅斯的詩人小說家,像普希金、托爾斯泰、屠格涅夫⋯,都努力探討俄羅斯文化本身到底出了什麼錯。
俄羅斯人在富國強兵的同時,曾經面對自己的文化,批判自己的文化,最後得到了真正俄羅斯文化中的精隨,這很重要。
日本也是一樣,很多人在明治維新過程中,曾真誠面對、批判自己的文化,最後才從面對與批判中,脫胎換骨。
你說日本人有保持他們的文化?「有啊!」你去日本看,為什麼他們這麼多東西,都可以保留得這麼好,這是他們面對、批判自己文化的結果。
不要覺得批判是壞事,所謂的批判就是你真誠地去知道事情,什麼是好的,什麼是不好的,然後重新去整理,找出一些新的出路。
但我們漢文化沒經過這種脫胎換骨的改變,我們有百日維新,不過一下子就結束,六君子被斬頭了。接下來五四運動蔚為風潮,但基本上還是政治運動,沒有深入,轉化成文化運動。
漢文化的社會,沒有真正去面對自己的文化,批判自己的文化,所以我們無法再生。今天我們深受其苦。
先不講俄羅斯或日本,我們沒有經過西方,比如說十七世紀啟蒙時期,「理性、自由、平等、博愛」的探索與辯證。我們的知識菁英從來沒有好好思考過這些問題,只是拼命讀書考試,拼命尋求標準答案。
集體主義至今仍植根在我們的文化裡盤根錯節,這是我們要認真去面對的問題。也是經營社區大學要大家共同去探索、去檢視的問題。
十、(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