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上台江拓墾移民之路
─我們是行路者
吳茂成
2010/1/15
路是人走出來的,承載著一地的發展歷史,生活文化的記憶。
向前向後,向左向右,決定著歷史文化發展的縱軸!
台南市安南區古稱台江,十七世紀移民拓墾者的採捕之所,棲身的港灣,這裡曾是台灣最美的內海,形如月眉,狀似鯨背,平埔族社,環繞四週。直到一個世紀之後,一八二三年,一場大風雨,滄海桑田之變,曾文溪載著滾滾泥沙,衝進台江,內海遂成海埔地。
十七世紀的明代史家顧炎武說,閩人以海為田,一波一波的閩南人橫越黑水溝,浮海而來。
他們在台灣海峽走出一條路,踏上了台江,深耕台灣。
壯闊的台江移民拓墾史,隨著內海浮沈,沿著海埔開展。
一八二九年,清朝官員姚瑩記載這場風雨之變,他說,「上年七月風雨,海沙驟長。當時但覺軍工廠一帶沙淤,廠中戰艦不能出入;乃十月以後,北自嘉義之曾文、南至郡城之小北門外四十餘里,東自洲仔尾海岸、西至鹿耳門內十五、六里,瀰漫浩瀚之區,忽已水涸沙高,變為陸埔,漸有民人搭蓋草寮,居然魚市。」
「搭蓋草寮,居然魚市」讓我們得以窺見台江埔地早期的拓墾形態,得以想像這群移民者的拓墾身影。
他們捕魚,養魚,賣魚,合作耕塭,搭寮興社。
十九世紀中葉的「臺灣縣輿圖纂要」對從內海變為海埔地的台江拓墾聚落,有進一步的描述。
「武定里(莊二十.城北三里起):柴頭港(三里)、漯底莊(五里)、洲仔尾(七里)、鹽行莊(七里)、渡船頭(七里)、蔦松莊(十里)、北管莊(八里)、三嵌店(十里)、芋埔外隘仔寮(十里)、中洲寮(十里)、和順寮(五里)、新寮仔(十里)、本淵寮(八里)、海尾寮(六里)、總頭寮(八里)、溪心仔寮(八里)、十三佃(七里).」
這些台江拓墾聚落的地名中,柴頭港、漯底莊、洲仔尾、鹽行莊,北管莊、三嵌店,原位於台江內海的東南岸邊,台灣府城外的北緣。中州、和順、海尾等寮,大抵是內海變為陸埔之後的新興拓墾聚落,住民多從曾文溪北岸南下,或兄或弟或親族同村,團結相放伴,開展台江埔地二次移民的拓墾史。
清代對於台江拓墾聚落的歷史文獻記載,大多是從府城的位置來看,以府城觀點來衡量計算,例如,「出小北門三里至柴頭港土地廟、二里至漯仔底、二里至洲仔尾…」在官方的歷史文獻中,往往不是歷史的主體,彷佛是官員出巡、出遊的過境道路指示牌。
然而,時值二十一世紀的台江人,我們必須反思,要從那裡行起,才能找到台江拓墾先民的身影呢?
向前向後,向左向右?
站在連結柴頭港、台江溪頂寮的太平橋上,我如是想著。遠望平波如鏡的鹽水溪,這裡曾經是台江的海岸邊,台江人拓墾歷史長河就此逝去嗎?
禮失求諸野,十多年來行走在台江埔地上,不斷的思考著,呼朋引伴,共同行路,幸遇長者,便急著記下他們的日常生活記憶,趕著探詢他們的拓墾之路,移民動線。
二OO九年之末,二O一O之起,我們選定今日的台南市公園路與安和路這一路段,試著用行路的方式,重走台江先民拓墾之路,重新發現台江拓墾記憶。在與台江夥伴銘福兄試走的過程中,我們發現,原來從府城走出,不如從台江行起,有著更貼近土地、貼近拓墾人民的日常生活記憶。
從台江到府城的北緣,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,這裡有鹹塭底、灰磘、水萍塭、柴頭港、花園、田螺鑽、兔仔寮、磚仔窯、馬車寮、牛車寮…,從事不同行業的拓墾人,群聚而成的新興聚落。
這些聚落地名,流傳在拓墾者後裔的口中。
從溪頂寮出發往南拓墾,是一條南北向的縱貫線,東線沿著塭岸可到小北門,今日的民德國中;中線循著公園路南下,可抵中山公園旁的寮內,東線溯著柴頭港溪而行,可至八卦窯、姑婆廟、小橋一帶。
二十七年次的德義伯,自小在台江溪頂寮長大,熟悉這些地名。他說,他的父親在兔仔寮東面,田螺鑽南面,大山西邊,向國防部租一塊十五甲田,種植稻米、甘蔗、樹薯,引柴頭港水灌溉,一年繳八百斤蕃薯簽給軍方,但是,民國五十年左右,被柴頭港大水毀掉,十五甲墾地就還給國防部。
德義伯說,從溪頂寮嘉南大圳到太平橋之間,這一帶舊稱鹹塭底,往西就是「無量的塭」,一些孩子走過塭岸,就會被塭主追著趕…。他還記得當時位於柴頭港邊南岸的田螺鑽,是一大片墓塚,狀如田螺,北岸則是一個很漂亮的墓園,由溪頂寮黃順興先生守園,裡面種著一株老含笑樹,他常摘花回去給母親。
田螺鑽自古相傳為風水吉穴,民國七十年改建為五王市場,另在溪旁興建明善堂,奉祀三百年來的拓墾先靈。
二十五年次的唐煌山先生,台江十三佃人,年輕時就讀台南高工,一大早得從十三佃走路,經溪頂寮、鹹塭底、太平橋、六甲頂、柴頭港…一路到三分仔的台南高工。他說,鹹塭底與太平橋之間落差有一、二丈深,一下雨就要撐竹筏,才能到太平橋,過了太平橋就是石頭路,滿路泥濘,有時自轉車騎到一半,泥漿卡住,踩不動,只好將自轉車丟在半路。
煌山伯還想起當年,要過柴頭港溪時,沒有橋,就要跳過去,不小心,鞋子就掉到水裡,他十分感歎,安南區人要到市內讀書很苦,帶便當到學校,都是番薯簽,但是,安南區人很打拚。
喜歡與唐煌山聊天的吳自發先生也說,柴港溪旁的田螺鑽,早期是打鮘魚栽的育種場,做塭人就在冬天涸塭時,在柴頭港溪內「打魚栽」,「打好,魚母就抓走」,夏季,水淹了,就沒了。
吳自發,二十一年次,父親吳朱倉,海尾溪仔墘人,日治時期就到今日延平國中一帶馬車寮拓墾。回憶父親拓墾往事,他說,以前是從海尾過鹽水溪橋,順溪岸走到柴頭港土地公廟,再走到馬車寮。當時土地公廟前有一棵榕樹,相傳日本時代溪頂寮有一位老人「在旗」都在樹下賣甘蔗,所以大家就稱為「在旗」仔榕。
吳自發跟著父親在馬車寮拓墾,也找溪仔墘鄰居一起來這裡開發。他回憶起早年的住家,一開始是起草寮,後來才蓋瓦茨,用磚砌牆蓋紅瓦。
他也曾養過兔子,駛過牛車、鐵牛車,後來才當里長。
他說,過了柴頭港、田螺鑽之後,就是兔仔寮,以前這裡沒有房子,先有人在這裡設菇寮,後來才改養兔子,稱為兔仔寮。
德義伯則說,當時兔仔寮都在養安哥拉兔,兔肉燉米糕,兔皮賣給販仔,製作衣領圍巾,在兔仔寮一帶也有一條儲魚栽的溝,在那裡打魚栽。另外在兔仔寮往南走,今日昇平社區活動中心有一個大型的水肥場,稱為「大礜」,大礜的水肥就賣給虱目魚塭,養坪。而中正橋旁巷道,人稱「魚栽塭」,從今日正覺寺東邊到公園路西邊都是魚栽堀,魚栽在兔子寮育種之後,就送到這裡來養成,到了民國六十年起建販茨,「魚栽堀」就不見了,而這裡可能是台南市第一批的販茨。
從柴頭港廟殘存的碑記中,還有幾位當時的做塭人名字可考,例如「順風塭」的吳旗山,台江海尾人;王柴碇,台江陳卿寮人等。
台江人似乎是逐塭而居。
吳旗山是族親吳丁桂弟弟,他們在草坔經營順風塭,草坔在今日荒廢的東帝士百貨一帶,再往南即是王澎湖家族的魚塭,民德國中一帶即是張壽齡的義合塭。
可以想見從柴頭港的小路往西望過去,即是一口一口的魚塭,稱為鄭子寮。
在今日六甲頂三叉路口經營摩托車店的翁金完女士,從許中營嫁到溪頂寮,她的公公吳溪水早年就從溪頂寮來這裡經營水萍塭,也到今日南台科大一帶拓墾,一家三代就在這鹽水溪畔奮鬥打拚。
這些台江拓墾的庶民史,很少在官方文獻史實中被記載,只留在民間。
除了拓墾耕塭的故事之外,台江人在磚仔窯、馬車寮及牛車寮,也有精采的奮鬥史。
吳自發先生說,安南人來這裡發展都不錯。
馬車寮、牛車寮,顧名思義,那是一群駕著馬車、牛車的古早「貨運司機」所共組的聚落,差別在於使用的運貨工具不同。
馬車寮大抵在今日延平國中對面一帶,吳自發在民國三十三年來到這裡,他說,馬車寮從日治時期就有,馬車比較會走,跑得比較遠,貨可以送到更遠的地方。德義伯說,溪頂寮李旺根先生就是駛馬車為業。
民國四十九年來到馬車寮經營雜貨店的唐煌山先生表示,以前沒有貨車,米都是用牛車在運送,運到輾米廠,住在這裡的人,大部分是安南區人,來這裡求發展,十三佃、陳卿寮都有,也有台南縣人,老一輩大多往生了。
他說,當時從公園到六甲頂沒有市場,攤販到處亂擺,被警察趕來他的雜貨店旁,稱為建成攤販集中所,剛好那時通過省轄市可以申請民營市場,所以就申設為「建成市場」。
這樣算來,建成市場也有五十年的歷史了。
在建成市場的北邊,就是延平市場,唐煌山指出,延平市場的前身是磚仔窯,經營者是許萬亭先生,土地是救濟院所有,要繳租金,後來就想要改做市場,就向父親唐日性請教,於是磚仔窯就改建,有市場有大樓,搶走建平市場生意。
救濟院,舊時稱為養濟院、慈惠院,民間的慈善機構。十八世紀末,曾捐義塜。
從馬車寮、公園路四百五十一巷走進去,過去就是日治時期的陸軍墓地,吳自發先表示,十幾歲在國小讀書,就做慰勞團,到陸軍公墓來拜墓,這裡有三個大墓,當時這條巷子很漂亮,二側木麻黃,有神社形的石燈,很漂亮,光復後就不見了。
吳自發說,他的父親吳朱倉這一帶開墾果園,還曾讓地興學,民國四十六年延平國中才得以興建。
延平國中的前身是伏見國小,專收台灣小孩,後來伏見遷走,改為駕訓場。
馬車寮信仰中心慈雲寺,民國五十四年起建,每年都到大岡山請火,捐款新建芳名錄,為三O年代到六O年代在這裡拓墾的先民,留下記錄。
其中有海尾人吳朱倉,十三佃人唐日性,公親寮人許文通,陳卿寮人周龍溪…周龍溪為台江文化促進會理事長王錦德先生的舅公,許文通人稱「牛車頭」,父親許江,其弟許文化,民國十三年生,台南市早期製油、飼料的實業家。
許江從公親寮搬到牛車寮駛牛車,開啟了許家的創業史。
牛車寮又稱為寮內。公園路上的客運站還用「寮內」做為站名標示。
許文化先生表示,寮內都是艱苦人在那裡生活,大家駛牛車去火車頭運送店載貨,我們住在那裡,父親也是在「駛牛車」,大哥擔任「牛車頭」,牛車頭就是在運送店引貨,引貨給牛車載。
他說,當時竂內只有二、三十戶,牛都是養在茨邊的寮仔邊,他們家只有一頭牛。通常是大哥許文通先到運貨店引貨,例如明天要載貨,大家就先說好時間,再到火車頭去載。
當時的運送店遠滕就在火車站前站興南車站的隔壁,那是日本人的房子,載貨則是到後驛、後車站去載。
許文化與許文通相差二十幾歲,國小畢業的他,也到運送店做囡仔工,直到當兵退伍之後,還是從事運送店的配貨發送工作,二、三年之後,他離開運送店,到小公園買一塊空地創業,建油壓廠,做豆餅,他說,由於在運送店有接觸到生意人,就知道做豆餅不錯,一塊豆餅大約二、三元,經營有成之後,就向許萬亭買磚仔窯甲餘土地,開通發製油廠,賣油兼賣豆餅,原油還要精製成沙拉油,當時稱為白絞油。
許文化製油事業盛極一時,最後創立益華沙拉油。
通發製油廠的對面,另有一家大山製油廠,民國四十九年由唐煌山母舅吳清誥接手經營,吳清誥與吳自發同樣來自海尾寮,吳自發說,大山製油廠第一手是高仔福,後來換北港人經營,海尾人很早就來製油廠工作,才介紹吳清誥來買。許文化從運送店囡仔工到製油業,老來在公園教拳講道,他笑說,好像在做夢一般,熱心公益的他,倡議興建寮內大廟雙良宮,他說廟地四週原是木瓜園,古早有一小湖,水從這裡繞旋而出,乃是玉環福地,土地是寮內大地主張羅漢後代所捐。
張羅漢,寮內早期的開發者,「塔樓」的興建者,這棟二層樓高的日式建築至令尚存。走在今日寮內小巷裡,巧遇海尾人吳秧阿婆,她稱張羅漢為「漢伯」,她說,漢伯做人非常好,這裡的房子大多是向漢伯租,或是買來的。
張羅漢的孫子張佳雄先生表示,張羅漢的正名是張漢記。在他的記憶中,三O年代,時機經濟不好,有西港、麻豆、佳里、陳卿寮、溪頂寮等地的民眾,來這裡賺吃,駛牛車去車頭載貨,這些駛牛車的人來向他阿公租地,所以稱為牛車寮,加上地勢低,才稱為寮內。
他說,聽阿嬤提起,日本時代,公園十三甲是日人用寮內地與他阿公換地,阿公在這裡經營果園,種植蓮霧、木瓜等果樹。寮內九成九都是牽牛車為業,草寮要搭在那裡,隨他們搭,牛車業到了四十年前才逐漸沒落,五、六十年代才消失。
這一段段的台江拓墾史,說也說不完,每每行路一次,就有一段新發現。台江先民走在一條拓墾棱線上,一如公園路處於兩塊低地的中間,從贌耕圍塭到養兔、駛牛車,從磚仔窯到經營市場,從牛車到製油為業。
他們是行路者,行在荒地之上,拓墾生機。
二O一O年一月十七日早上,在大寒之前,守護台江夥伴們,也將攜手試行,走上這一段台江先民的拓墾之路。
我們效法台江拓墾先民的「行路者」精神,走在台灣的土地上,走在故鄉的土地上,邊走邊學習。
日「藏」生活,我們期許自己是守護者,研究者,發現者,導覽者,更是先行者,探訪城鄉發展的交界,奮鬥的庶民史!從拓墾者的生活中吸取經驗知識,用紙筆,用相機,用你我的心眼,觀察記錄反思這段拓墾路上的人事地物,重回土地,與人民走在一起,期能回觀過去,前瞻未來,實踐理想,共創生活新世界。